Tag: 淮陰侯列傳

棄墳墓的張良

张良是汉兴诸臣一堆布衣将相中,少有的贵族出身者。他就曾说“家世相韓,及韓滅,不愛萬金之資,為韓報讐彊秦,天下振動。” 然而他也是非常清醒,知道六国诸侯之不可复。秦汉鼎革之际,六国遗族,除了当当傀儡,如楚义王,齊王假辈,别无一用。张良自己也有亲身经历,他曾推举,追随的韓王成,就碌碌无为,最后被项羽一杀了之。所以当他听说高祖想用酈食其之谋,制印遍封六国遗族时,他立刻反对,洋洋洒洒举了八条理由。大意就是这个世界是西瓜选大边,你如没有足够的实力,做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没用。但最后一条是比较实在的,是他自己切身的感受

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,棄墳墓,去故舊,從陛下游者,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。今復六國,立韓、魏、燕、趙、齊、楚之後,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,從其親戚,反其故舊墳墓,陛下與誰取天下乎?其不可八矣。

这里张良已是抛弃了原来的家国概念(離其親戚,棄墳墓,去故舊),以独立的游士之身,去“天下”追求个人的建功立业。后世士大夫,“棄墳墓“是常常挂在嘴边的话,这也是秦汉鼎革,世卿世爵从此不再,各人凭本事吃饭,所谓 Meritocracy 的时代由此开启矣。

良也曾是英姿少年,博浪一击,天下振動。但中年之后,“張良多病,未嘗特將也,常為畫策,時時從漢王。” 性格变得内敛深沉,到晚年更是冲虚散淡。也因此高祖一生对其信任(没有威胁也)。良传紧随萧何传,萧何传中满满都是高祖对传主的猜忌,而良传则对比明显。至高祖晚年,“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,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“。两个老头闲话世事,有点平等老朋友的味道。

假如张良出将如韩信,大概率不得好死。一叹。

(良)乃學辟穀,道引輕身。會高帝崩,呂后德留侯,乃彊食之,曰:「人生一世間,如白駒過隙,何至自苦如此乎!」留侯不得已,彊聽而食。

人生如白駒過隙,这等好句,竟出自呂后,呂后真非寻常妇人也,又一叹。

蒯通之謀

蒯通說韩信与刘项鼎足而立,三分天下,此败亡之策也。假如韩信听蒯通之言,天下会纷扰多几年,但终仍会归刘氏,而韩信还可能早死几年。概当时形势,汉军如败,不过退入关中;如再败,还可退入汉中,即再败,还可退入蜀中。其势如打不死之小强。一旦汉军败退关中,项,韩必大打出手,第一个倒下的,很可能是韩信。齐地无战略纵深,一败即不可收拾。再者韩军还有一个特点,就是韩信没有自己一个坚固的基本班底(刘邦始终有沛县的一帮老兄弟)。助韩信破龙且,平田齐的曹参,灌婴辈很难说会跟着韩反汉。韩信是将兵奇才,每大胜后,其精兵都会被刘邦调走,他仍能以残兵,新兵再胜。但唯此,他始终未能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班底。韩军的战斗力,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韩信百战百胜的战神威信上,其将士会对他的任何命令不折不扣的执行。这样的军队非常经不起失败,一旦失败,信心崩塌,就不可收拾。某种程度上,项羽也有同样问题,但韩信可能比项羽更经不起失败。再者,韩信于齐,燕,赵,俱为客,很难说他怎么能跟以得士著称(田横五百壮士)的田氏豪族勾兑。

还有就是不要夸大了韩信的军事成就。韩信渡蒲阪,下安邑,虜魏王,破代兵,禽夏說閼與,出井陘,破赵,传缴定燕,东破齐,濰水破龙且,南下城阳,最后与高祖会师核下。从地图上看就是顺时针画了一个大半圆,可以说是打下了大半个中国。但不要忘记,同一时期,高祖与项王主力在中原(滎陽成皋与彭城,也就是今天河北徐州,与河南开封郑州之间)反复拉锯,其间,高祖还曾出武关,”出軍宛葉閒“,可谓转战千里,艰苦卓绝。若没有高祖死死拖住项王主力,韩信不可能有如此顺利的战绩。

所以如刘项韩三强相争,韩极可能是第一个失败身死的。韩信当时还算清醒,拒绝了蒯通。然而蒯通之謀终究在韩信心里埋了一根刺,终其一生,这根刺如附骨之疽,他最终还是压制不住,死在这上面。所以“太史公曰:甚矣蒯通之謀,亂齊驕淮陰,其卒亡此兩人!“(《田儋列傳》)

义人廣武君

廣武君者,义人也。

时韩信东下井陘擊趙,陳餘聚兵井陘口迎战。廣武君李左車,深通“井陘之道,車不得方軌,騎不得成列”的险峻地利,献策以“深溝高壘,堅營勿與戰“,然后以奇兵断其粮道的破韩之策,惜乎陳餘有腐儒气,“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”,不用其谋。“韓信使人閒視,知其不用,還報,則大喜,乃敢引兵遂下”,以背水列阵大破赵军。“信乃令軍中毋殺廣武君,有能生得者購千金。於是有縛廣武君而致戲下者,信乃解其縛,東鄉坐,西鄉對,師事之“。

韩信数以”欲北攻燕,東伐齊”问计于廣武君。廣武君多番推辞后,劝韩信“莫如案甲休兵,鎮趙撫其孤,百里之內,牛酒日至,以饗士大夫醳兵,北首燕路,而後遣辯士奉咫尺之書,暴其所長於燕,燕必不敢不聽從。燕已從,使諠言者東告齊,齊必從風而服,雖有智者,亦不知為齊計矣。如是,則天下事皆可圖也。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,此之謂也。」韓信曰:「善。」從其策,發使使燕,燕從風而靡。”想廣武君之意,也是为燕赵百姓,免一场刀兵之祸也。

之后,这个廣武君就彻底消失了,历史上再无踪影。以韩信思贤之渴,他必是自己坚决求去。义哉廣武君,不论是献策陈余以拒韩兵,还是献策韩信以平燕,均是为保一方百姓,非为一己之名利。义哉廣武君。